名叫陆海洲的年轻人散乱地讲述着四天来的经历,瘦长的身体佝偻着,发黄的脸上胡子拉碴,眼睛里带着深刻的恐惧。录音笔安静的记录下他的惶恐。当他落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声音嘶哑,身体剧烈地颤抖。罗威伸手越过小小的方桌按住他的肩膀,加了些许力道,稍稍止住了他的颤抖。
“是这个人吗?”罗威把一张照片推到他面前。
陆海洲颤抖了一下,脸色煞白,低着头不愿意看,良久终于下定决心抬头,盯着照片咬着牙看了一会儿,认真地点头,嘴唇抖得几乎讲不出话。罗威按着他的肩,沉默了很久,才好不容易镇定下来。
罗威回头看女孩,带着询问的意味。
“你之前认识那个穿夹克的男人吗?”她特意避开了“第二个被害者”这样的形容。
陆海洲一怔:“不、不认识。”
“有很熟的人在这个城市吗?”
“没……没有。都算不上是熟人。”
“接电话的时候为什么震惊?”
“我平时不太用电话,除了爸妈也没什么人可以打电话,电话也快停机了……”
“明白了。”百里陌站起来,准备离开。
陆海洲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一瑟缩,抬头望向罗威,目光里含着恳求,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罗威掏出手机一边安慰似的说:“你放心,会派人保护你的。我会待到他们来再走。”
“出来,陆海洲失踪了。”手机上十来个字让百里陌都顿了一下。
失踪了?只一天?在四个警察的监视下?真是莫大的讽刺。
“昨天马上就派了四个警察保护陆海洲。刘晨阳在客厅,郭武控制大门,因为陆海洲家在一楼,加派了顾年控制洗手间以及厨房间的窗口,邓涛负责卧室窗口。这四个都是我组里的人,理论上没有盲点,况且才一天不到,不应该存在神经疲惫的可能。但,他失踪了。”罗威一边注意路况一边向百里陌说明,车开得风驰电掣,“具体情况他们会说明的。”
百里陌安静地,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等红绿灯的时候,罗威从副驾驶座上拿起一份资料,丢给后排的百里陌:“两个死者的验尸报告和资料。”
百里陌翻了两下丢在一边。通过后视镜,罗威看到百里陌在看着他。他叹了口气:“第一个死者——就是陆海洲发现的碎尸——发现时间过晚,只能推断死亡时间在上周五半夜12点左右到上周六早晨七八点。是失血过多而亡。尸体断面粗糙,应该是不太锋利的刃口造成的,比如说不很锋利的斧头。尸体变成那副样子,也查不出什么再多的东西了。在塑料袋中发现了死者的衣服和钱包,钱包中有身份证和较多现金,衣服是品牌西装,价格在三四千元左右。死者身份确定名叫陈家梁,32周岁,单身男性,在星源企业工作,工程师,月收入约两万五,有房有车,以他的年龄也算是富裕阶层。平时跟两个女性来往频繁并且经常出去酒吧舞厅等地。邻居和同事都评价他为人傲慢无礼,经常和人发生争执。
“第二个死者,死亡时间在周二凌晨零点到两点之间,只有一处外伤——就是脖子上的伤口,是刀一类的利器所致,一刀毙命,伤口非常深,手法很熟练。死者衣着不整齐,衬衣和长裤是随处可见的款式,价格大概在两三百元。口袋里只有一个钱夹,里面有一些零钱,一张公交卡和身份证。公交卡为三年前办理,一个月前充值过100元,卡内余额在九十六元左右。死者名叫周大国,34岁,单身男性,九塘有限公司普通职员,月收入六七千元。和公司同事关系不错。别人对他的评价是没什么特点的人,礼貌但对什么事都缺乏热情。
“两个事件都没有找到凶器。具体资料在给你的报告里。”罗威的叙述方式特点很鲜明,只是单纯的陈述而没有一点自己的观点,风格非常谨慎。他顿了一下,“但是……”
“他用枪。”百里陌淡淡道。
“没错。周大国手上有用枪的人的特点。”他接过话。尸体发现的现场他们都看过了,有些话罗威也只是重复了一遍现场。
陆海洲窄小的房子看起来和一天前没什么两样,可是居住在里面的人已经失去踪迹了。
“这里是他失踪的地方。”刘晨阳领两人进了卫生间。卫生间不大,抽水马桶和洗脸盆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淋浴房缩在角落里,浴帘被完全拉开,三面墙上都贴着微微泛黄的白瓷砖,和厨房相连的一面是白色塑料板,看起来是用塑料板把整块的空间分割开来,分别当做了厨房和卫生间。卫生间里一片杂乱,毛巾落在地上,沐浴露洗发水的瓶子散落在角落里,塑料盖子撞得开裂,牙杯掉下来滚到中央,牙膏牙刷斜七竖八,窗户开了窄窄的一条,拉着的窗帘时不时被风吹起。
“陆海洲从房间出来,进了卫生间不久里面就发出了东西碰撞倒地的声音,接着是陆海洲的惊呼声,门锁了,敲门里面也没有回答,我把门撞开,陆海洲就已经不见了。我看了表,是12点32分……当时浴帘完全拉拢,窗户是锁着的,顾年敲窗后我过去开了窗,顾年一直盯着窗但没有人从窗口出去,而我在门口,也就是说……这算是密室吧。但陆海洲确确实实消失了……”他很显得有些迷惑,但条理很清楚,“我们的另外三个人现在仍然守在自己的位置上,没有注意到可疑的人。”他明显是这四个人的头儿。
罗威皱了眉:“人是不可能凭空蒸发的。所以,现在最大的可能是……刘晨阳,你在说谎,陆海洲就是在你的协助下上演了‘蒸发剧’。”
刘晨阳一愣,脸色有些难看,想要争辩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我……”
罗威不理会他:“不可能让陆海洲出门后立刻上楼,那样只要立刻封锁搜查就能查到,藏在别人家中也是一个道理,太过于冒险了。那就只能往外,从这间屋子出去无论哪一条路线都有人把守,所以,另外三个人中必然有共犯。”罗威顿了顿,“这样一来,牵涉的范围就显得广了。刘晨阳、顾年、邓涛在组里都五年以上,进警局十多年,郭武只有半年多但是履历清白,这么考虑,假设虽然有成立的可能,但是不合情理。况且,刘晨阳完全没有必要说出这样拙劣的‘谎言’。因此,陆海洲应当确实从这里消失了。”
刘晨阳松了口气,有些哭笑不得。其实罗威这段话既是自己的分析,但大半也是说给百里陌听的。她对于这些人,不会比罗威更熟悉。
百里陌略点了点头,走了出去。穿过客厅走到厨房,洗手间和厨房的门分别开在两头的墙边,中间隔了一个客厅的宽度。
厨房面积和洗手间差不多,一排柜子、砧板和简易灶头一放就基本没剩下什么空间了,盐油酱醋的瓶瓶罐罐沾着油腻,放得有些杂乱。三面墙贴着白瓷砖,一面是白色塑料板,很简单。
百里陌略扫一眼,走了一圈,又走回了洗手间,四处环顾,再次出来直接进了卧室。
卧室面积稍大,和客厅平行,相当于厨房和洗手间拼接起来,显得狭长,电视机、床、简易衣柜都放在半边的空间里,撑得满满当当的,另半边堆着一些纸箱和杂物,有些微妙的不平衡感。电视机还开着,窗帘闭合着,室内有些昏暗。床的边上,放着一部电话。
百里陌调出通话记录,在12点左右拨出了五通电话,是同一个电话,连续拨出,都没有接通;11点半的时候拨进来一个,通话时间长达10多分钟;再往前,是周一的时候,大约是周大国给陆海洲打的那一通……早晨8点!百里陌敲击着放置电话的平台的手一顿,怎么会是这个时候……
继续向前翻,都是同一个号码了,和后面的三个号码哪一个都不一样,是固定日子在差不多时间拨出的,延续到很久以前……父母吗?
“我平时不太用电话,除了爸妈也没什么人可以打电话,电话也快停机了……”
是吗?
百里陌安静地望着电话,像在思索。
那么……她忽然拿起电话,拨通了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显示出一串,和最后拨出五遍的号码一模一样!
她手指顿在回拨键上,微微颤了一下。
还有哪里?还有……
挂断电话,手机按下拨号键……眼前的电话拨通了,铃声一声声很轻,几乎淹没在电视的声音和外面街道的喧嚣里了。
原来是这样啊……
她记下号码,删除了通话记录。
她抬头,天花板上一前一后两根灯管暗淡着。
“有什么吗?”罗威问她。
她摇头,对刚才的一切闭口不提,径直走向厨房,站在那面塑料板前。塑料板从上到下,从地到天花板,隔断了整个空间。
她伸出手,纤细的手指慢慢滑过塑料板。塑料板有小块长条形的花纹,长条形边缘是常见的下凹的细线,又由几块纵向拼接,变成顶天立地的样子。她的指尖在拼接处滑过,缓慢而没有停滞。
忽然,她停下来,指尖抠入逢中,两手一上一下,向外用力,塑料板颤动着,表现出岌岌可危的样子。板子前后抖动,仿佛马上就要塌下……
继续用力……开了。
一个黑漆漆的空间呈现在眼前。塑料板上洞开了一扇门!
门高度在一米五左右,宽度和一般房门相当,门缝与塑料板拼接处完全重合,门轴嵌在塑料板后,整扇门就这样隐没在白色的背景里。门后是宽约60公分宽、长高与厨房相同的扁平空间,完全的被黑暗浸透。
“手电。”
人造灯光照亮了小小的空间。地上积着一层薄灰,门附近的一片区域上印着凌乱的脚印,脚印很新,明显是最近才印上去的。沿着脚印向前,一个小小的插销附在塑料板上,插销插着,轻而易举地把塑料板和门牢牢固定在了一起。
等刘晨阳对着脚印拍完照,百里陌过去拉开插销,向外推门,不用什么力气门就开了,是洗手间。
“这……”刘晨阳显得很震惊。两块看似相同的板隔出夹缝中的空间——很常见的手法,但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时,震撼的效果还是难以言喻的,尤其是放到高楼大厦的公寓房中的时候。
“空间差吗?原来如此……不管做得多精巧,减少的空间永远是个不可弥补的漏洞。”罗威一下子明白了百里陌来回走动的理由。
“采一下那扇门后面的指纹……”百里陌指着的是通向厨房的门。两扇门并不是垂直相对,而是隔了一段一米左右的距离——恐怕是为了隐蔽。
铝粉洒在塑料板上,指纹呈现出来,杂乱到让人有点难以置信。在洗手间门的正对面左右各一米左右,一米高度上下约半米,指纹杂乱而密集地分布着,可以想见有人慌乱无措地四处摸索,直到摸到门后的插销才匆忙开门,这扇门也因此没办法上锁。
“马上比对,没有意外的话,这是陆海洲的指纹。”百里陌说。
“他是自己失踪的?”罗威接过话,一下子抓住了关键。
“没错,房间里电视机开着,好像屋主只是想上个洗手间,马上回去。但这只是他营造的假象。他进入洗手间后,改变了着装,之后打开门,进到门内,从门口将东西打翻,洗发水沐浴露扔向远处,并大叫引起刘晨阳注意——这么认为的根据是,一般情况下打斗不会让本来放在角落架子上的洗发水瓶子掉到对角线的方向,更不会让沐浴露绕过淋浴房的玻璃门掉到里面的角落,并且冲击力大到撞裂盖子。之后刘晨阳敲门,陆海洲迅速进入隔间把门插上。刘晨阳破门而入后,屋里洗手间以外的地方就没有人看守了,陆海洲趁此从另一扇门出去到厨房,只要小心快速就可以很简单地从这里出去了。此外厨房的门比洗手间的门更靠近大门,因此出去基本是没有风险的。而作为佐证,昨天还放在鞋架最底层杂物堆中的墨镜现在不见了。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千方百计逃过保护他的人,就不得而知了。”百里陌一口气说完,顿了顿又接着补充了一句,“也许可以调查一下他跟之前的两个被害者有什么关系……他跟命案必然有牵连。”
“原来如此。”刘晨阳恍然大悟般点头。
罗威很沉默,一脸沉思的样子,又仿佛想到了什么:“刘晨阳,搜查整栋楼。虽然他还在的可能性不大。”
百里陌点头:”在那之前,先问问郭武。”
“戴大墨镜的年轻男人,我想想……啊!有的有的,在大概十二点半过后出去的吧……我刚吃完中饭,记得挺清楚的。”年轻的警察抓着头发,听着罗威的解释嘴越张越大,满脸懊丧和不相信,“什么?!那我岂不是……啊!我想是出去的人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他跑得很快我也不好离开监视的位置去追……天哪!对不起……”
罗威皱眉:“十二点半……果然出去了……”郭武还在不停地道歉,罗威摆了摆手:“算了,谁也没想到他会自己跑出去,都在防备外面的人进去……你才工作半年缺少经验,以后要注意多警惕点。”他的口气有些严厉,却听不出什么愤怒。
“是……”郭武回答得无精打采。
“郭武一年前进局里开始工作,半年前加入我所负责的小组,工作认真但有时不知变通。”车上,罗威对百里陌说明了郭武的情况,半是解释,罗威很清楚她没法忍受做出白痴失误的部下。
“百里……为什么?”罗威紧接着问百里陌。你的推理有漏洞,但为什么?他想这么问,但终究还是没有把话说透。即便不提逻辑,陆海洲的恐惧也是确确实实的,她不可能看不出来。
百里陌抬头,罗威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的眼睛,止水无波:“这就是真相。”她明白了罗威的意思,没有一丝犹豫地回答。
“……”罗威皱眉,但没有再问下去。他有他的骄傲和坚持,谁也不喜欢一个掌握不了的部下,但他也是隐忍的,况且现在不想和这个女孩发生冲突。他很清楚,她的能力多半不需要怀疑,现在她也没有背叛的能力……要用好刀就必须承担割伤手的风险。
“去局里还是……回家?”罗威顿了一下,其实他并不知道百里陌住在哪里。
“局里。”百里陌果然这么说,她有意回避着罗威知道她的住处。
“也好,之前案子的资料要补齐。”
*** *** *** *** ***
“事情很顺利。”
“不要放松警惕。那个号码……”
“他们还没有察觉。”
“很好。”
“是时候……”
“是时候了。杀了他……”
“是。请你放心。碍我们事的家伙不会活太长的。”
*** *** *** *** ***
“老大!明天见!别睡过头晚起床跑崴脚迟进校呦!”楚江明大力地挥手,一如既往地唠唠叨叨,不知道他是在劝告还是在诅咒。
“嗯。”严子安淡定地点头。然后两人“分道扬镳”。
楚江明应该走远了……严子安突然转身,向相反的方向飞跑出去。
一路狂奔。
路人纷纷侧目,猜测这个男孩狂奔的理由,同时惊诧于他那散发着“哥只是在早锻炼”意味的毫无表情。他在颇为热闹的街口停下,疾步行走以避开路人的探寻的注意。他呼吸平稳得全然不像以跑400的速度飞奔过几条街。严子安狂奔委实不是常见的场景,但这绝不代表他体力差。相反,他的体能是惊人的,就像优秀的长跑运动员,最佳状态下可以冲刺到速度的巅峰也绝对不会倒下。
他最终停在了一小片建筑群附近,主楼醒目处悬挂着醒目的国徽。
警察局。
他抬手看表……5点25分了,早该回去了吧……但,不试一试总是不甘心的。
他无意介入任何麻烦,但在一次一次半推半就的“牵连”下,他越来越确信其中的反常。如果避无可避,那就……迎上去!
运气很好。二十分钟后,他看到那个女孩从国徽下走进他的视线。他远远跟了上去。这场跟踪,从中午百里陌离开就开始策划了。
他跟得很有技巧,不远不近,随性行走的样子,却一步也没有落下。其专业性绝非楚江明可比。
百里陌不疾不徐地走着,没有任何异常。
非常顺利……顺利得有些不自然了。
严子安有点不安,他自信但绝不自负,他不相信以他半业余的跟踪水准,她这样警觉的人会一点都没有察觉。他越来越谨慎。
事实证明预感是对的,一周前的戏码再一次上演。仅仅是人群中一个拥挤,女孩消失在了行人之中。
又是这样……
这次严子安很镇定,握拳,一步步往前走,全身肌肉紧绷。
拐进附近唯一的一个小巷,光线昏暗,勉勉强强可以看到底。望过去……没有人!向前四顾,不忽略任何一个角落……但窄小的巷子直来直去,委实没有什么可以藏人的角落。而走到底,是死胡同。
消失了?不可能……严子安依旧镇定,不动如山。
风声……由上而下。严子安向斜上方出击同时转头,他看到女孩从空中落下,长发荡起成漂亮的弧线,衣角飞起来,威风凛凛。
在围墙上吗……
虚影斩切而下。
“碰——”严子安挥出的拳击打在一根铜管上,女孩右手在下以握刀的姿势握着随手捡来的铜管,左手在脸前方从后面抵住铜管,漂亮地化解了严子安的回击。
严子安拳击打在铜管的同时,百里陌收手,右手松开,左手握紧了铜管,脚步侧移绕到严子安正前方。
严子安手上传来痛感,这样的疼痛对严子安不算什么,但还是让他慢了一瞬。下一刻,百里陌右手扣住了他的脖子。暗色的金属划出利落的斩切线,向前推出格挡在严子安胸前。
女孩手指加力,纤细的手指手腕爆发出与纤弱外表完全不相称的力量,加上精巧的着力点。严子安放弃了抵抗。
“不要再介入了。”她的语调里,第一次带上了刀锋的戾气。
严子安看到她冷漠的目光。看到自己投影在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像是单纯的镜面反射,只是简单的物理现象。眼里没有一丝波动。
百里陌手指突然再次加力,又突然松开,直接绕过严子安,没再看他一眼。铜管被丢弃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罗威警官,关于您正在调查的案子,在下略知一二。请于今日下午2点整至城东高架下旧货站,在下有重要的情报必须当面告诉您。请务必前来。”白色的A4纸上留有对折两次后的折痕,中间工整地排列着两行宋体四号打印字,信封放在一边,普通的白色信封,没有贴邮票,正中间“罗威警官亲启”以黑体加粗打印着,没有地址没有落款。
这封信是一点钟不到的时候送进来的,门卫说是一个戴帽子的男人直接放在了门卫上。
昨天陆海洲失踪,今天又收到这样的信……让人不得不怀疑寄信人的身份和目的。但是……罗威看了看表,一点半已经过了——很明显送信的人不想给他仔细考虑的时间。他最后确认手枪、弹夹,信纸装到信封塞进口袋,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出门。
到底是什么,只有去了才会知道。就算是陷阱,小心翼翼也得往里跳。比性命更重要的是目标。这是罗威的骄傲,而对一个警察来说,唯一的目标就是侦破。
明知是危险,也要义无反顾。
罗威到了目的地,看到的是一家门面破旧的小店。店门上“旧货站”的招牌已经破了一半,蒙上了一层薄灰,店里很昏暗,杂物堆得到处都是。方圆一两百米都是公路,看得见的只有这么一家店,破落寒酸又萧瑟。
一点五十六分。罗威迟疑了一下,走过去,步步谨慎。推门,玻璃门上的铜铃发出清越的响声。铜铃很破旧,边沿上有一块明显的残缺,半吊在玻璃门上方,和发黄的玻璃相互映衬出末世一样的衰败。
天阴了下来。
“来了啊?”有人在阴影里说话,声音苍老温和。
罗威一下子警觉起来,目光四处搜寻。一个人影背对着他,佝偻着身子像在搬什么东西。人影直起腰转向他。是一个老人,一个身材中等的老人,略有些驼背,身上穿着沾着污渍的车间工作服,袖口挽起一节露出还很结实的小臂。老人头发花白,脸上刻满深深浅浅的皱纹,面容普通,像街上任何一个跟你擦肩而过的人。和许多跨过甲子的老人一样,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笑容温和,让人莫名地感到温暖。
“来得真巧……收货刚好提前回来……先随便看看,都是些旧东西了……我进去把好东西拿出来给你瞧瞧。那可都是好东西啊……你今天来也是缘分,就看看有没有相中的吧……”老人说着,从旧货堆里绕出来,向里间走去,慢悠悠地,没有一点着急。老人家修身养性惯了……
罗威难得地有点迷茫,可老人又不等他问什么就自顾自进去了。
五十八分。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两分钟……罗威四处随意地看着,镇定下来,没有多少慌张——该出现的,一定会在适合的时间出现,急迫或慌乱都不能改变什么。
外面一间二十来平米的屋子里散乱地堆着各式各样的东西。一人高的旧花瓶,色泽暗淡的瓷碗,有破口的铜器,磨花了的黄铜或玻璃镜,停走了的旧式钟表……五花八门,都是些老东西,看起来倒像是古董店,但偏偏又不是什么古物,最老的恐怕也就是民国时候的吧。开在偏僻的城郊,平日里也就是些喜欢怀旧的人来逛逛,带走那么一两件玩意,更多的只是堆着,默默地蒙上灰尘刻上时光。
让人有些伤感的地方,却有着莫名的安静和闲适,好像时光在流淌中一下子滞留了下来,拉扯成绵长的线。罗威有一点点触动,心绪宁静下来……在他注意到“那个东西”=之前。在一堆杂物后面,什么东西在微弱地闪着红光,一下一下,按着稳定的频率。罗威闭住气。店里一片沉寂,只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不紧不慢地敲击。钟表的节奏,但是……屋子里没有能跑的钟!而罗威手上的表用的是无声机芯。
炸弹!
两点爆炸!!
罗威瞬间读懂了信的含义。时间快到了。他转身向外冲。
“小伙子,来看看,这可是我骄傲的收藏啊,绝对让你大吃一惊……”老人温润里带着骄傲的声音靠近过来。
该死!偏偏这个时候回来!
“快逃!”罗威在门口大吼,惯性不受控制地把他又推出了十几米。他转身,拼命地要冲进去。
太晚了。
震耳欲聋的声音,刺目的红光,爆炸的气浪把罗威抛出去又甩到地上。建筑的碎片从空中落下来,像雨一样……致命的雨。
旧货站在爆炸中化为废墟。
消失了……几秒钟前还在的场景顷刻间消失了。那破旧的店面,残破的铜铃,沉淀着怀念的旧货,空气里灰尘里淡淡的悲伤的味道……还有那温和的笑容……一起,消失了……
天越来越阴沉。
要下雨了。
车向着那片废墟冲过去,路线笔直方向明确,像挥刀一样不带一点修饰。不知道坐在驾驶座上的是哪个疯子,居然硬生生把警用桑塔纳开出了法拉利跑车的气势。
车在罗威面前疾停下来,拉出深深的刹车线,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
百里陌开门跳下来。
另外三个警察开门出来,脸色不大好看。副驾驶座上的警察想对罗威解释什么,被他摆手制止了。一行人径直走向废墟。罗威简单地说明情况。措辞简练,行云流水,没有一点停顿,似乎根本没有受到影响。
云灰蒙蒙的,一点点压下来。大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降临。没有松懈的机会,雨下下来就结束了。雨水会冲刷掉证据,掩盖一切罪恶。
从废墟来看,店面后面就是老人的住所,三进深的平房,两侧各有一个房间作为储藏室用。现在勉强还在的只剩下最后面的半堵墙,墙皮都掉了下来,表面留下了爆炸的冲击波席卷而过的痕迹。墙上挂着扇门,只剩下一半不到了,那是平时进出用的门。炸药威力相当大,破坏范围极广,特别是对于这种还没有全部用上钢筋混凝土的老式平房,几乎是致命的损伤,只剩下一个房子的框架还勉勉强强站着,随时会倒。爆炸引起的火在烧掉了几乎一切木质结构后,慢慢减弱下来,最后一点被罗威用干粉扑灭,四处都是黑漆漆的燃烧残余物,反倒是店里没多少可燃物,因而燃烧破坏较小,但处于爆炸中心,能找到的也只剩碎片了。尸体在店与住宅的交界处,在遭遇炸弹瞬间死亡后,又几乎被火烧成了焦炭,勉强才能辨出人形,边上,散落着陶瓷和铜器的碎片,覆着衣料的灰烬。这样子,即使是最好的法医也没有办法还原了,没有验尸的必要了。
“真可怜……”一个年轻的警察低声说。
百里陌忽然蹲下来,隔着手套从地上拾起了一块黑色的物体。物体被烧成了不规则的形状,皱缩着,凑近可以闻到刺鼻的气味。塑料?向四处搜寻,远处散落着几块黑色的塑料和一小块透明有机玻璃,边缘被热烤的收缩但好歹是勉勉强强保持了完整。那是同一种黑色塑料,表面有轻微的磨砂,一两毫米的厚度。有机玻璃表面光滑,很小的一块,也是一两毫米的厚度。再过去一些,落着一根天线,炸得只剩下半根了。
“收音机吗……”有人敏感地察觉到,“真是老人家的喜好……”随即又忽然意识到什么,脸上显出悲凉的神色。
炸弹藏在旧货后面吗……
店铺后面是一般老式家居的样子,木质家具完全炸开、烧毁。放在其中的瓷器铜器碎裂、散落一地,被烧得一片漆黑,也有几处铜质小物件被完全烧化成一小片一小片扁平而辨不出原本面目的金属。到处是碎片和灰迹,分外凄哀。老旧的房屋、老旧的物件,随着主人消逝的生命一同破碎了,只有散落一室的碎片证明曾经的存在,又即将化作警局档案上干巴巴的文字,无人记得,无人怀念……生命消逝时消逝的又不止是生命,还有记忆与情感……
五个人沉默地在其中行走,凝重的气氛。
那样悲哀的消逝,那样司空见惯的消逝,但当他活生生在眼前展开的时候,鼻端还萦绕着那样焦糊的味道,总是令人无端也生出伤感。
但罗威不能伤感,也许这对一个出色的警察不是太难。
“死的应该是我。”罗威打破了废墟里的沉寂,掏出信递给百里陌,“老人家说‘刚好提前回来’,”罗威重复着老人的话,“那么,按照计划,我来的时候应该没有人在旧货站,我在门口等着赴约,然后被炸死。但老人提前回来了。”我躲过一劫但他死了。也许他想这么说,但他没有说下去,语气冷静平淡,听不出有什么感慨或悲伤。
百里陌隔着手套展开信纸,读了一遍又塞回信封,放进了证物袋。把尸体装入尸袋,取证……虽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
走出废墟没几步,雨下下来了,不适合这个季节的,大雨滂沱。透明的雨点落在烧黑的残骸上,一遍遍冲刷,一遍遍。
他们不约而同地回头。雨水溅起一片朦胧的晶莹。
雨像要洗干净一切脏污,罪孽却仍然在那里盘踞。
有人停下来。
罗威转头,看到女孩站在暴雨里,望着那片废墟,目光悠远深长。雨水淋透了她黑色的衬衣长裤,淋透了她披散的长发,打在光洁的额头上,又顺着苍白的脸颊,从下颚滑落。
*** *** *** *** ***
“顺利吗?”
“店里的老头子死了,那个警察没事。”
“是吗……意料之中。”
“接下来要怎么做……”
“袭击那个警察……但是别杀死他……”
“你改变主意了吗?”
“是啊……我改变主意了……”
*** *** *** *** ***
老人站着,透过窗户看这个城市。他的背后一片昏暗。
落地窗占据了整面墙壁,忠实的透射着这个城市的光。玻璃外城市亮起了灯光,远处电视塔屹立如巨人闪亮如火把,围着火把的是缤纷的亮点,霓虹灯的光芒闪耀如星,道路上明暗的车灯彼此追随着奔向前方,闪烁成一道流水,没有开始不见终结。
老人安静地站立,斑白的发,身影高大站姿挺拔。皮肤上刻着皱纹,脸部线条冷硬,但外面的灯光投射在他眼里,映出一些温润的意味,柔和了他的表情。
老人忽然转身,看少年推门进来,在他面前站得笔直。“爷爷。”少年叫他,语调礼貌,却冷漠疏离,听不出什么感情。
“子安,你难得来我这里啊。有什么事吗?”老人问道,语气温和。他是严子安的爷爷——严士诚,也是严氏财团的开创者和掌控者。严氏财团在约半个世纪前崛起,在国内颇具影响力,势力范围在小半个亚洲乃至欧洲都有所触及。没见过他的人不会相信这样手握大权的掌权者会是一个温和甚至慈祥的老绅士,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严士诚的温和只在你没有得罪他的时候。
“能不能帮我查一个名字?”严子安一字一句斟酌用词,。
“什么人让子安这么感兴趣?”语气依旧温和,没有一丝嘲讽。
“海默萨提亚。可以给我海默萨提亚的资料吗?”严子安重复了一遍。
“海默萨提亚,海默萨提亚……”严士诚低声复述这个名字,像是在回味,“好,资料找到后给你。”
“谢谢。”严子安淡淡地说,转身离开。
“晚安。”严士诚回身眺望城市,灯光却没再能柔和起他的表情。
原来孽缘真的一生都不会断开,这就是命运吗……欧卡德。
管家老魏送来的两张打印纸让严子安陷入了很长久的思索。他按着那两张纸,感到刀锋抵着喉咙一样的不安。他很清楚,自己站在一个旋涡的边缘,再前进便是不见底的深渊。
他凝视着深渊。
翌日,周五。
“百里陌。”中午,严子安叫那个女孩。女孩回头看他,神色淡漠。
“老大!老大!特大好消息!”楚江明冲过来,打断了严子安的话,“景泰乐园周年庆,门票特价!学生凭证半价耶!”景泰乐园是这个城市——也就是S市最大的游乐园,游乐项目丰富刺激但门票颇贵,不是一般穷学生可以毫不犹豫去游玩的地方。门票半价确实是个诱惑。但……
“这怎么了吗?”严子安问。
楚江明听了,立刻露出痛心疾首、“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或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老大!你反应这么迟钝,可真是让我伤心欲绝啊!我们可以去玩啊去玩啊!”楚江明提高音量,“我们周末去玩吧!嗯!去玩吧!”单手握拳抵在胸口,作出斩钉截铁、坚定不移的模样。
严子安直接选择忽略。
“周文妍你也去吧!对,你也要去的吧!”楚江明又擅自帮周文妍做了决定。周文妍一个惊吓回头,又被楚江明咄咄逼人的目光再次吓了一下,稀里糊涂地“嗯”了一声。
“严子安!就这样了!不管你同不同意,事实已经成为事实了!不允许你反对!”楚江明故作义正言辞地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外带不要钱一样的威胁,“不然我就不理你了!”
严子安默默地扭过了头。
“然后还剩……百里同学!”楚江明叫住已经转过去的百里陌,“你也去吧!”
百里陌不为所动。
周文妍却转头,忐忑不安地看着她,天知道她有多希望百里陌一起去,这样至少可以稍稍减轻她的尴尬。严子安也看着她。
百里陌瞥了楚江明一眼,出人意料地略点了点头,面无表情。
此刻的他们,不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百里陌并没有预知的能力。对严子安,他也只是知道自己靠近了那深渊,阴暗诡谲的味道扑面。
他们不知道有一扇门打开了。里面的东西涌了出来,把他们卷入浩瀚。是黑暗和苦难,是光明和希望,还是空白和虚无?没有人知道。我们唯一可以说的是,无论多痛苦无论多幸福,门一旦打开,就无路可逃无法可避,只有面对和承受。因为这片浩瀚,包括关押浩瀚的那扇门,通常被称为……命运!
少年们此刻一无所知。直到多年后,他们才知道自己被卷入了怎样的波涛之中。“我们三个几乎是一无所知地踏入了。但是,我同样不知道另外的所谓命运是怎样的。我只知道,我不后悔。”楚江明如是说,“我们都不后悔。”
什么是命运?命运是由无数选择组成的,当你做出选择的时候它还握在你手里,万千的可能在前面铺展。但当它一旦形成,其他所有的可能瞬间湮灭。没有人逃得过命运!
“明天早上九点,游乐园大门口见!”
罗威走在大街上,肌肉紧绷精神紧张。
本来他应该是开着车回家的,但是下班的时候发现车胎全部都被划破了。现在他刚下公交。
有人跟踪他。
是一个非常熟练的惯犯,罗威放慢脚步的时候他不会跟上来,当罗威跑起来的时候他又绝不会落下一步并且脚步不乱。他很好地隐藏在人群中,罗威凭着敏锐知道有人在跟踪,几次回头,却一次也没能把他从人群里分辨出来。
有意思。
罗威不紧不慢地走,强迫自己不再回头,没有一丝惊慌,脑子里飞快地构想对策。
绿灯在闪了……就是这个路口过后的一条街,小巷子错综复杂……可以甩掉……
罗威加快脚步。
引擎声……在靠近!
罗威猛地转头,一辆灰色面包车向他直冲过来,拉出的路线像银色的利刃。路人纷纷避让,在这之前没有人想到过一辆小面包可以在十字路口开出这种速度。
罗威站在路口已经跨出了几步,谁都看得出这就是冲着罗威去的。
罗威疏忽了。本来他不应该会犯这样的错误,在车流往来的路中被一辆开得飞起来的车对上,但跟踪者让他分了神。
没办法了!赌了!
罗威咬牙冲出去,用力蹬地做出前扑的跳跃姿势,同时收腿。准确地跌到对面柏油路中央的黄线上。面包车擦着他的鞋驶过,径直往前没有停留,典型的“拔枪就射射完收枪就跑”。后面的车主们猛力地踩刹车,三四辆车在罗威身边停下。
“没事吧?”有人问。
罗威低头看自己磨开的手掌皮肤,摇头。
跟踪者同时消失了。
*** *** *** *** ***
“事情很顺利。”
“很好。”
“明天,是时候送那家伙上刑场了。”
“千万不要出差错。”
“我明白。”
*** *** *** *** ***
“喂!这边这边!”楚江明冲周文妍招手。周文妍一路小跑过去,站定在两人面前,低着头轻声喘气。跳跃的低马尾安安静静地微卷着,垂在背上的发梢卷曲出婉约的弧度,白皙的皮肤下泛起淡淡的红晕。“不好意思……我是不是迟到了?”她的声音很温婉,透着股认真劲。
“没呢!百里同学还没来呢?你别着急别着急!”楚江明一如既往地明快。
“欸……这都快九点了,百里同学是这么磨蹭的人吗?”楚江明突然想到了什么,“老大!不是说女生迟到多半是在犹豫穿那件衣服吗?你说百里同学是不是在打扮什么的……真期待啊!……嗯,其实还是很有可能的,毕竟……”楚江明不怀好意地用手肘捅了捅严子安。
严子安默默地忽视他。
如果说楚江明之前还有所期待,那么百里陌的出现打碎了他的所有希望。长发以黑色的发带随意绑起,黑色的衬衣和黑色的长裤根本不用搭配,身上没有任何多余的颜色——跟往常一模一样的装扮。刚好九点。
“唉……”楚江明发出了一声失望的长叹,但这声叹仿佛在演戏,下一刻被一声混合着朝气和中二气息的大叫代替:“向着敌方,进发!”
“欸……周文妍,这样什么都看不到啊……啊!可恶!”楚江明趴在摩天轮座舱的玻璃上不满地发着牢骚。
周文妍以更为委婉但实质上没有区别的姿势趴在他旁边,睁大了眼睛:“啊。隔了那么多。”
“啊啊!”楚江明抓着头发犹自抓狂。显然,他对于带着女孩子误入了“八卦加偷窥的歧途”这件事没有丝毫罪恶感。
首先,来到摩天轮下,四人一同进座舱,在工作人员关门瞬间拉着周文妍跳下来,这样就可以把严子安和百里陌关进一个座舱20分钟。然后,楚江明和周文妍进入后面一个进行“实地观察”。楚江明的计划是这样的。虽然这是游乐园,虽然景泰乐园直径约130米的摩天轮是S是的地标性建筑,一度网评为情侣约会的“三大圣地”之一,虽然是难得的四个人一同出游……但是楚江明为了应景就想出“老大和百里同学还是挺配的”这种令人发指的随性,并且思路一直发散出去,最后得出“不发生点什么就太对不起人民群众了”,然后以神一般的速度制定出了“完美”计划,这就有些让人吃不消了。大概也就周文妍能认真地配合他的想当然。
在几个游玩项目的掩护之后,楚江明顺理成章地提出了“去摩天轮”,可惜理想的计划终止在楚江明拉着周文妍准备上下一个座舱之前。一群孩子程咬金一样杀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了座舱,剩下的三个又以可怜巴巴的眼神看向楚江明和周文妍,真诚可怜得好像楚江明是凶狠无情的土地主。这到底是谁欺负谁啊?楚江明叹口气,颇有风度地一挥手,然后……悲叹不已。
但是,前面的前面的前面绝对没有他们想象的轻松愉快。
男孩女孩沉默地对视着,剥去了所有的掩饰或封闭,以眼神压迫对方。可以不夸张地说,如果视线能具象化,绝对能看到空气中刀剑相劈的火光。
“这对你们没有好处。”女孩的语气平淡,好像用能杀人的目光看着对方的根本不是她。
严子安紧跟着她的话语,却忽视了她的话:“这是偶然么?”
“这个世界上有偶然么?”
“只有人为的必然。”
“那又能说明什么?”
“我亦可以‘人为’。”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
“你又真的了解自己的所为么?”
“我无法保证你们的安全。”
“你有意。”
他的视线里锋芒忽然削弱下来,她眼里一瞬间闪过疲惫,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
“我确实知道你。”她说,“严子安,十六周岁,生于2002年十月五日。祖父严士诚,开创了严氏财团;祖母司马静,于八年前过世;父亲严帆、母亲陆淼沁,现旅居国外;血亲另有两个叔叔、一个阿姨、两个堂哥、一个堂妹和两个表弟。从小在严士诚身边长大,接受其训练,体能智力均有过人之处。”读资料一样的语气,却忽然一转,“那又怎样呢?”她露出微笑,勾起浅浅的弧度,笑容凉薄,“严子安,这里不是你应该想来的地方。”她把“想”字咬得清晰。
他愣了,下意识地转开了视线,心里像有什么东西被挖出来,麻木的钝痛。但他终于还是从远处收回了目光,犹豫了一下,抬起头,抹平了情绪。“想不想是我决定的事情。”他说得平静,透着淡淡的骄傲,好像之前的所有波动都不曾发生。
他从口袋里取出那几张打印纸,递给百里陌:“我猜这是给你的。”
她接过纸,展开,一下子攥紧了纸,又慢慢松开,低着头安静地读。
纸张开头像罗列词条一样罗列了三个名字:欧卡德·海默萨提亚,奥默梅柯·海默萨提亚,科洛维卡·海默萨提亚。下面空了一行,然后是第一个名字:欧卡德·海默萨提亚,跟着一张黑白打印的照片:英挺的中年男子,面容带着明显的亚欧混血的特征,脸部线条清晰硬朗,刺猬样的头发又短又硬,一身迷彩服,袖子很随意地挽起,露出肌肉分明的手臂。他叼着根草棍,太阳镜架在头上,眯着眼看着镜头,露出吊儿郎当的笑容,漫不经心的样子,却显得非常有魅力。照片下附着一行小字:33岁于S市。之后是他的资料,短短的两三行,记录了他的前半生,在英国出生,在美国长大,十七岁参加特种兵之后立下大大小小的功勋,不过三十岁出头的人生已经是光辉耀眼。但资料到他31岁离开部队回到母亲的故乡中国,来到S市后,便戛然而止,再没有半点记录。之后,是大段大段的文字,以一种古怪的字符,按照特定的语法写成,铺展了近两页——几乎可以肯定,和之前他们看到的百里陌草稿纸上的字符是同源的。直到第二页最后,才出现另外两个名字:
奥默梅柯·海默萨提亚——生于2002年9月18日
科洛维卡·海默萨提亚——生于2004年7月10日
关于这两个名字,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她把纸重新叠起来,工工整整地对齐边角,异常的专注,一遍一遍压平折痕,指尖微微颤抖。忽然她停下来,猛地仰起头,一句细不可闻的话从她嘴边滑落。严子安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却看到她嘴边慢慢浮起的微笑,悲凉而孤独。
她仰着头,看不清表情。
座舱里很安静很安静,仿若暴风雨前的宁静令人不安。气氛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所有的咄咄逼人的锐气和针锋相对的凌厉都隐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悲伤,铺天盖地地从她身边席卷开来,哀凉孤寂,仿佛孤舟飘摇。却又透着淡淡的不服输的倔强,拼命在收敛情绪。
严子安看着她,一言不发。他看到她慢慢垂下头,靠在窗玻璃上,半低着头一动不动。座舱外的光影落在她的脸上,流光换影,好像在哭泣,却没有一滴眼泪滑落。
那样苍白的女孩子,在阳光下面,拼命在维持平静的模样,却虚弱得像随时都会坍塌下去。
严子安忽然倾身向前,伸手,按住了她的肩。平静稳定的,带着一点点力度,和手心的温度。
外面光影流转。
回到了地面。
楚江明计划失败,之后只要抓住机会便一直试图直接盘问当事人,百折不挠。
严子安一直冷静地沉默。
百里陌漠然地。
周文妍小步跟着,脸上带着浅笑。
“啊——”惊叫划破一切喧嚣,像经历末世的狂徒发出最后一声绝望的悲鸣,凝满了从死亡世界传来的恐惧。
瞬间的寂静。
惊恐的叫声从人群中爆发了出来。
百里陌向一个方向冲去,同时抬手看表——下午2点58。三人紧随其后。
鲜血,在地上艳丽地绽开;肆意流淌的浓稠殷红,散逸出浓重的血腥味;男人仰面躺在血泊中央,瞪大了眼露出巨大的惊恐,脸部扭曲得看不出人形,胸口没有一点起伏。
人群中惊叫此起彼伏,有人直接晕厥。
百里陌快步上前,绕过血泊搭上男人的手腕,然后查看他的瞳孔。
死了……
严子安紧跟其后,闻到空气里的味道,一瞬间苍白了脸色,下意识地咬牙。但他站了过去,拦住了想要上前的人。
百里陌看了他一眼,快速跑出去,在人群外截住了周文妍和因等他而落后的楚江明。百里陌抬手隔断了周文妍的视线:“带她离开。”她对楚江明说,不容置疑。
楚江明一愣,随即点头:“我们在门口等着。”他像百里陌一样伸手挡住周文妍的眼睛,拉着她转身。在听到尖角的时候,楚江明已经有了几分明了,百里陌的严肃更肯定了他的猜测。
周文妍跟着楚江明,没有多问也不敢多问,她隐约有预感是很可怕的事。她很感激百里陌和楚江明。
他们,保护了我……
百里陌跑回去,一边拨通罗威的电话,一边抬头看还在运转的摩天轮。在四十到五十米的高度,有一个标号44的座舱开着门,随着摩天轮一起慢慢上升。
“不要停,疏散下来的乘客。”她对惊慌得几乎失去反应力的工作人员说。
在半空中,那是最好的封闭环境。
飞溅的鲜血,死去的中年男子脸上还呈现着极度的恐惧和惊愕,扭曲着,仿佛逃避魔神一样。浸在血泊中的头发凌乱纠结,显然之前也没有好好梳理。眼镜掉落在头部边上,细金属框变形,树脂镜片裂开但还没有掉落。他的右手握着一只手机,用尽了全力抓着,到死都不曾放开,就像抓住了救命的绳索一般——可惜没有源头,再结实的绳索握得再紧,没有系好也只能带他堕入死亡的深渊。他穿着职业西装,袖口里以同色的丝线工整地绣着名字,里面衬衫袖子上钉着漂亮的袖扣,但是袖口上还带着打翻酒类的污渍,长裤上皱皱巴巴的。西装口袋里塞着钱夹,里面有几张整钱、几张名片和身份证,名片是一些企业老总或是管理部经理的,另一个口袋里放一把小折刀,普通水果刀的样子,刃长接近十公分,刃口锋利闪亮。裤子口袋里塞着零钱,一角五角一元的硬币散乱,小面额纸钞随意折叠甚至有几张被直接揉成了一团,里面还夹杂着小饭店小面馆的收银小票,两个口袋里都乱七八糟地塞了一些。鞋子是颇气派牛皮鞋,可以很明显地看出鞋面上因疏忽上油而带来的磨损。
百里陌借用游客的照相机从各个角度拍下了照片,然后戴上白手套,小心地避开血迹,检查死者的随身物品,同时尽力让现场保持原样——至少看起来是原样。她脸上苍白没有血色,但她平日就是这种让人担忧的样子,此时反而看不出她内心是否紧张是否害怕动摇。倒是眼神锐利冷静,平静地注视着每一个细节。严子安苍白的脸色稍稍和缓了一些,心跳平稳下来,看她像法医一样的镇定。
警察拨开人群走过来。法医蹲下去检查尸体,身边有人一字一句地记录。王天朋和郭武维持着秩序,邓涛站在罗威身边。
百里陌把相机递给罗威。
“这里的东西全部查过了?”罗威问她,根本不用她回答便已经知道了答案。
“你状态不好。”直接略过了罗威的问题。她说话的方式永远像在挥刀,没有一点迂回直接砍中命门。
罗威愣了一下,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了:“路上被人袭击了。”
“和昨天一样?”周五发生的事罗威告诉过百里陌了,巨细无遗。
“对。开车一出警局就有车跟踪,在人少的路口突然有车撞出来——是卡车,车门上还贴着‘友好’建材的广告,看不清楚开车的人。这次我有心理准备,但它来回调转方向、连续冲上来了三次,每次都是堪堪避开。我调头准备追上去的时候它反而放弃离开了。”
“……”百里陌点点头,没有说话,转身向摩天轮方向去了。
罗威无所谓地准备跟上去,却注意到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的少年。在来的时候,罗威就注意到他了,在远远围着的人群里面,他和百里陌一起站在血泊旁。他背对着尸体面向人群,伸手阻止人们靠近。他脸色有些苍白,但神色出人意料的平静。和他对上视线的时候,罗威看到他眼里还残留着一种说不出的、像是苦涩的情绪,身上却透出一股惊人的、可以让人想到“顽强”或者“固执”的东西。
真像啊……现在的少年人么……
他从女孩的背影上收回目光。少年这时已经转过身注视着尸体,像是在观察。罗威经过他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
座舱这种一平方出头两平方不到的空间,陈设又相当简单,看上去根本不值一提,但越是狭小看似不可能的地方越是可能藏着惊天秘密。这种人人皆知的约定俗成,愚蠢扯淡又不得不相信,因为历史一次又一次证明了它的可靠,未来也将被一次又一次证明。
就像此刻。
44号座舱里非常简单明了,没有藏人也没有机关。值得注意的是舱门和座椅上的散落物品。舱门内侧门锁的位置上满是划痕,只能外侧开关的门锁从里面被硬生生撬开了,手法看似暴力但实际上做得很精巧——百里陌尝试关闭舱门,可以合上但只要用力推便会打开。座位下掉落着普通的水果刀,刀刃锋利,刀尖磨损微微翘起变形,刃口和门上的划痕一致。座位上放着一张A4打印纸,一个边角褶皱,像被人用力抓揉过。纸上印着一个图案:六芒星,盘绕其外的黑色巨蛇,黑蛇张开薄翼,黑色的火焰燃起。园江帮……?下面打印着一行字——我为我的所作所为谢罪。黑体加粗的大字狰狞。除此以外,没有其他。
百里陌拿着纸从座舱里跳下来。里面法政人员还在检查。
她走过去把纸递给罗威。罗威看了一眼,用眼神询问百里陌。
“很简单。死者进入座舱,放下这张纸作为遗言,用准备的水果刀撬开舱门,到一定高度后扔掉刀,跳下自杀。手机可以解释为和家人或朋友做最后的告别。自杀前有些人总会希望可以有人听一听自己最后的话……但是……”百里陌顿了一顿,话锋一转,“你相信吗?”她语气里有淡淡的嘲讽和其他一些意义不明的东西。
罗威摇头:“””如果是自杀,一般人不会背部向下跳下去的吧。虽然我不知道跳楼是什么样的感觉,但这种看不到后面的姿势,不知道下面是什么难免会带来心理上的压力吧……衣服看似正式其实乱七八糟,手机握在手上——就算是和人通过电话也应该好好放回口袋。一般,自杀对自杀者来说是庄严的,是对这个世界也是对自己的告别。不管出于什么样糟糕的境地,都会整理干净——至少不是死者的这个状态。况且面部表情太不自然,像是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逼迫他……”
“没错。可是对于现在这种情况,我们可以做出无数假设,却没有一项确切的证据证明。”
“警官!”王天朋跑过来,手里拿着证物袋,“在死者身边十米开外的地方找到了这个。”
罗威接过来看过又递给百里陌。
证物袋里装着一枚子弹,口径目测为9毫米,直筒型弹头,弹头由橡胶制成,类似于练习用子弹。
百里陌盯着子弹,一动不动。突然她抬头,从和摩天轮正对的方向看过去。摩天轮处在游乐园边沿,不远处就是2号出口,出去穿过一条不怎么热闹的街有几栋旧楼房。
她攥紧证物袋,冲了出去。
“守好现场。”罗威对王天朋抛下一句话,和严子安一起跟上已经看不到了的百里陌。
王天朋怔了一下,干净的脸上露出不明所以的茫然,却又挺起了胸膛努力表现出不负所托的样子。
百里陌在楼道里狂奔而上。
44号仓转过了六十度左右的角度,那么死者跌落的位置在四十到五十米左右,摩天轮最低点离地面三米,所以更准确来说在四十五到五十米。一层楼高三米,四十五米是十五楼,五十米约在十七楼,放宽一点范围应该是……十四至十七楼!按摩天轮的位置,在中间的一套房间。这栋楼房废弃待拆,也就是说这时候只要花一点力气谁都可以进去。
十四楼没有任何异常,十五楼没有。十六楼……百里陌冲上去,为了节省时间几乎是一脚踢开破落的门。从客厅没有玻璃的窗洞里望出去,正好在摩天轮垂直方向。地上积了一层灰,上面有扫过的痕迹但不能确定是什么情况。没搬走的老式方桌放在窗户旁边,表面开裂,铺了一层薄灰,上面有什么的痕迹……四条短线,两两在一条直线上,两条直线平行,隔过一点边上有一个小方盒的印子。墙根落着一点点烟灰,处理过但没弄干净的样子,很新,还没来得及被灰尘盖上。有人来过……是这里了。
“百里!”罗威和严子安追上了她,紧跟着进去。
“去看一下十七楼有没有可疑。”她对罗威说。
“什么都没有。”一会儿工夫,罗威跑了下来。百里陌点点头,往游乐园方向回去。
“你今天一直当班吗?”百里陌问摩天轮的工作人员。
“对……”工作人员挠着头,神色紧张。
“没离开过?”
“是啊……啊!不对,我走开过一次,到那边员工室接了个电话,来叫我的人代了一会儿班。”
“什么时候?谁的电话?”
“这个我记得清楚……电话是不知道什么人打来的,说了几句乱七八糟的话就挂了。我回去没多久,就出了那样的事……真可怕。”
“叫你的是什么人?”
“啊?”员工一下子吓了一跳,眼前的女孩子说话的口气好像忽然变了,先前的严肃一下子变成了严厉带着威压,“这个……我想想我想想……当时没怎么放在心上,他还戴着帽子……说起来好像是……”他愣了,意识到一件或许很可怕事情发生了,”那个人……我不认识那个人!”
“啊……你说那个时候啊……是有电话,不过没人去叫他啊,他自己跑回来的……44号舱,嗯,那时候应该上去了吧……”员工室里的人说。
“现在明确的,是有人曾到过对面的废弃楼房,死者周围接近人群的地方发现子弹壳,以及不明身份者在死者上摩天轮时期代班。可以得出的推论是,有人逼迫死者自杀,并在废弃楼房中观察情况以确认死者确实自杀身亡。当然也有可能这些与事件没有任何关系,死者是为‘谢罪’自杀,也不能排除这样的可能。”百里陌说,“至于子弹……哪个游客掉落的吧,打靶的纪念品什么的。毕竟就落在人群中……”她目光越过人群向着远方,漂亮的眼睛空洞地反射着人影。
百里陌转头:“回去了。”不知道对罗威还是严子安。
罗威没有回答也没有阻拦,低头看着装子弹的证物袋,看不出是什么想法。
严子安也向大门口而去。他望着前面的背影,感觉到她在隐瞒什么。
她的背影融入到人群里,却透出一股肃杀的味道。
“老大你们可出来了!到底怎么回事?”楚江明在人群里冲他们挥手。
没有人回答他,甚至没有人有反应。
“傻啦?”楚江明在严子安眼前晃着手,试图引起他的注意。严子安看他一眼,没有理他。
“诶,老大,是不是真的死人了?”楚江明难得收起了嬉皮笑脸,万分严肃甚至透出点肃穆。他听出来的人们都在议论说有人从摩天轮上摔下来死了,心里已经有了八九分明了,就差一句肯定的回答。
严子安点头。
“真的啊……”楚江明低声喃喃。之前他都有些犹豫,直到严子安点头才意识到悲剧真的发生了。不由有些恐惧和悲凉——就在身边发生和在电视里看见毕竟是不一样的。新闻里看见最多就是伤感一下别人的不幸,感叹一下人生无常或是世界真危险,而在身边的时候,才会真正意识到有人离开了,陌生的人,可刚才就在旁边,也许还曾擦肩而过,上一刻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下一刻就生死永隔。他和你沐浴着一样的阳光,可他已经坠入死的深渊,永无尽头永远光明……这时候,才真正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悲哀。
周文妍脸色更加难看了,牙齿用力咬住下嘴唇,两手手指死死绞在一起,棕色清澈的眼睛里流露出恐惧和悲伤。她心底里其实有些庆幸,幸好没有看见。随即摇头否定了自己的庆幸,她无法忍受自己冒出这种懦弱不负责任的想法。她弱小胆怯但她也不允许自己懦弱。
“回去吧。”楚江明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和周文妍同路,百里同学就拜托老大你了。”
严子安点头。
“再见。”百里陌小声说,谁都知道她是对周文妍说的。
“嗯,再见。”周文妍回答她,明显的心不在焉。
“后天见啦!”楚江明挥手,没有往日的欢快明朗。
打击到了吧……恐惧和悲哀会盘踞到什么时候呢?但,这是无可逃避的。人生的残酷和生命的脆弱是总有一天要面对的,没有直视过死亡的残忍的人或许无法真正理解生命的意义,也不能真正学会悲悯、善良、珍视,以及勇气。
那么,现在就看清楚吧!
楚江明和周文妍走在路上,走得很慢,沉浸在各自的思绪里。
“我到了。”周文妍忽然小声说,“谢谢你。”
“嗯。不用。”楚江明冲她挥手。
周文妍转身开门,忽然听见背后男孩叫她:“呐,周文妍……”语气沉默得不像是他。
周文妍回头。
“没事的……”他一个字一个字说,像在安慰她又像在安慰自己。他笑笑,努力挤出的笑容尴尬而纠结。
但她从里面看到了安定人心的东西。
夕阳洒下来,像血一样的颜色,但又很温柔。
严子安和百里陌走在林荫道上,周围鲜少有车开过,很安静又很冷清。
“严子安,现在收手还来得及。”百里陌说,背对着后面的人,微微垂着头,声线平稳,听不出她的想法。
严子安沉默了一下:“这不像你的风格。”几次三番的提醒,甚至带着劝诫的意味,仿佛是苦口婆心。
“会死的。”她声线冰冷,像是恐吓,却好像带着一点点犹豫。
“把命握到自己手里,总好过哪天丢得莫名其妙。”他说,平静里带着苍凉。
女孩脚步顿了一下,猛然回头,长发飞散开来,没有温度的琥珀色眼眸直逼他的眼睛。
他直视着她,眼里有决意、有固执、有傲然,没有了犹豫和畏惧。
她眯起眼:“那么,帮助我吧。严子安,成为我的助力。战争已经开始。”她伸出手,笔直地伸到他面前,作出邀请的姿态。
他握住她的手,微微用力:“好啊。”
她看着他,偏着头,笑了。笑容稀薄,在她素来没有表情的脸上,却有了一种让人惊艳的明媚,像河面上长年的冰封化开了,下面溪水潺潺流动,花瓣落在水面上。有光照在上面,耀眼地让人不由地想要回避。
严子安看着她的眼睛,看到里面席卷而过的愤怒、疯狂和森寒。他忽然意识到,从街上遇袭的那一天起,她身上不断的交错浮现和波动平息了,沉淀下来,变成更加纯粹、强烈的东西汹涌而来。她的气质变了。
她负手而立,微仰起头,视线越过严子安看向远处的天空:“我们去,去战场!”置地有声。她背脊挺直,站立成一柄长刀,散出无坚不摧的锋利。只孤身一人,却像身后站着万马千军。她是统帅千军的王,不动如山的威严,和俯瞰苍茫的森然,一同浮现。她已经握住了刀柄,投下了战书!
王以归来,是否要征伐整个世界。
告别的时候,百里陌把左手里的东西递给严子安。她说:“这就是战争。”一瞬间,严子安在她身上看到压抑着的、强烈的愤怒。想要烧掉一切的愤怒。
那是一张照片,从游乐园出来她便一直握在左手的手心里,小心翼翼地藏在阴影之中。
照片上,男人温和地微笑,带着父亲的慈爱和包容,女人笑容甜蜜温柔,微卷的长发温婉,中间的小女孩高举双手,一脸天真快乐。显而易见的幸福从照片的色彩当中满溢出来。
可是,两个多小时前,男人掉下来了,摔在了血泊中……
他死了。
“百里,明天来局里拿一下今天的资料。”晚上,罗威在电话里说。
百里陌没有回答,表示默认。
“百里……不,没什么。”罗威有话想问她,也想警告她收敛一点——她最近的表现太过异常。但终于放弃了,反正问了说了也是不会什么有结果的,况且,他私心里不想太过限制她。他很清楚她的才能,也相信她的能力,就像武士相信他的刀。可武士的刀会完全脱离武士的控制吗?恐怕那只会是一把妖刀吧。她最大的问题是不可控,这一点,罗威只能选择赌一把,赌她不会变成妖刀,至少暂时不会——名刀总是有名刀的骄傲的,只要你不把她逼到绝境,契约就总是管束她最有力的东西。
“晚安。”他说,自己都不太理解自己的心境。武士是为什么要对刀说话呢?那种冰冷彻骨的杀人利器。因为相信刀中有灵魂吗?因为孤单吗?还是因为喜爱和同情呢?
他听到电话被切断,耳边传来“嘟嘟”的忙音。他可以想象出那个女孩毫无反应的漠然的脸。
*** *** *** *** ***
“他死了,毫无疑问……只是……执行人没把子弹收拾干净……袭击警察的事很顺利。”
“混账!”
“但他们应该没有发现什么。”
“要注意。不要再犯这种错误!”
“是。……但我不明白,那些警察看起来很愚蠢。”
“愚蠢?是的,但那个叫罗威的年轻人也许不容小觑。”
“或许是这样。但他毕竟还年轻,而且只是比别人稍稍出色一点而已。”
“他还不足为惧。让人忧心的是那个小丫头,她应该是他们之中最了解我们的人了。”
“她没有表现出任何过人之处。”
“可她毕竟是那个人的女儿。”
“女儿?她可没有传承到那个人的智慧,做出的推论看起来完美,实际上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可笑,漏洞百出。当然,不能怪她,她拿在手里的所谓线索毕竟都只是半吊子。而且,不过只是个孩子。关于她的种种,不过是传闻而已,传闻不就是添油加醋吸引人,谁也没有见识过。”
“是吗?但愿如此。总之,小心一点的好。”
“是。”
*** *** *** *** ***
“严子安。”
“百里陌?”她的声线其实很容易辨认。
“是我。”她手边摊着周敏给她的班级通讯录,这是开学初周敏热情满满的产物,“给我你手边所有关于园江帮的资料。明天到学校里给我,要你的。”她的语气有些生硬,没有商量的余地,惯于下命令的说话方式。
严子安和严士诚一样,习惯四处搜集资料并加以整理,手上掌握着一定数量不为人知的材料,像是训练也像是练习。当然,他还不能和严士诚比。这件事,理论上除了严士诚没有人知道。“我知道了。”他说,没有多大的惊讶。
电话被利落地切断。似乎不愿意多在这件事上浪费一分一秒。
严子安从电话上移开视线。眼前又浮现起白天地上的血,和照片里那个男人的笑容,他闭上眼,揉了揉额角,有些疲惫的样子。
还是会发生么……即使我闭上眼,这种事情也从来不会消失么……我早该知道的……不,其实我……一直都知道!
他睁开眼,眼里的光一点点亮起来,属于少年的锐气汇聚起来,那些晦暗不明的回避退开,严子安重新变成严子安的模样。
女孩俯卧在床上,手臂支起上半身,宽松的白色睡衣下身体柔软纤细,湿漉漉的长发直接贴在背上,在白色布料上晕出稍透明的水迹,皮肤素白,慢慢翻动着眼前的纸页。如果女孩面前放着一本小说,或是一本画册,甚至是一本少女漫画,画面都称得上美好。但可惜,女孩一直在读的纸上写满杀人事件的各种调查结果。
百里陌在看她从警局拿回来的所有有关资料。
第一个案子,陈家梁被杀。
死者陈家梁,32周岁,单身男性,星源企业工程师,月收入两万五左右,有房有车无贷。周五晚曾与同事发生口角,之后与朋友前往酒吧喝酒,凌晨2点多离开,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是一起喝酒的同事。尸体于周六上午9点多被陆海洲发现于城郊公园,再次失踪,最终在下一周的周一凌晨五点由一流浪汉于东城大桥下发现并报警。推测死亡时间为周五凌晨零点至周六上午八点。
和他有关并且没有不在场证明的有五个人,分别是同事杨美华、董方舟、徐景明,以及两位交往密切的女性马艳、高美静。
杨美华,女,30岁,7年前大学毕业后进入星源企业工作,结婚近半年,婚姻稳定。案发周五晚到周六上午均在家,未出门,能作证的只有丈夫,但丈夫作为亲人证言无效,同时本应能作证小区监控在当日因出现故障而关闭,因此没有不在场证明。她自称与死者关系一般不密切,但有人透露死者在五年前初进单位时曾试图“勾搭”杨美华,遭到屡次拒绝后才放弃。同事评价她“时尚活泼、讨人喜欢”。
董方舟,男,23岁,大学刚毕业,本年7月进入公司实习,有一个女朋友但近期感情不稳定,据说是因为女方出轨。案发周五晚到周六凌晨约一点与朋友聚会,有朋友可以证明,之后回家到周六下午均未出门,没有人可以作证,所租公寓没有监控或保安,因此无不在场证明。自己称与死者只是普通同事关系,平日相处不算和睦,据同事说曾与死者有过几次口角。同事评价为“血气方刚的青年、偶尔做事马虎、待人大方爽快”。
徐景明,男,46岁,结婚19年,婚姻稳定,曾有一子,在14岁(一年前)死于车祸,妻子因过度伤心而身体虚弱,肇事车辆未追查明确。案发周五晚到周六上午与妻子在家,且小区监控损坏,无不在场证明原因与杨美华类似。本人称与死者关系一般,相处和平,据同事说他曾多次帮助指点死者,有时会表现出恨铁不成钢的情绪,但最近这种情绪似乎转化为一种类似仇恨的情绪。同事评价他为“和善好亲近、有求必应的正派老好人”。
以上三人都与死者同为工程师,在同一个办公室,除董方舟外均收入稳定可观。均对陈家梁的死表现意外震惊,无其他明显反应。
马艳,女,23岁,酒吧女招待,未婚,除死者外有两个男人往来密切。案发周五晚到周六凌晨5点在酒吧工作,同事可以证明,5点后回家,独自居住,公寓无监控,无明确不在场证明。自己称和死者为男女朋友关系,但双方都未认真,同事证实男女双方都抱有游戏心态并时有争执。同事评价其为“美丽妖娆、性格随便”。
高美静,女,25岁,超市收银员,未婚。案发周五晚到周六上午6点30独自在家,无不在场证明,6点30后前往超市工作,超市老板可证明。自己称与死者为男女朋友关系,常苦于死者若即若离的状态,不知道死者有其他女友,朋友证实其对死者感情很深但常因此伤心。同事评价为“单纯善良的漂亮邻家小妹”。
以上两人收入稳定但处于中等偏下水平。马艳对于命案表示惊讶和可以理解,“他那种男人迟早会在街上被哪个女人捅死的”,她原话是这么说的。高美静表现出对死者不忠的愤怒,但对命案又极度震惊和悲痛。
第二个事件,周大国被杀。
死者周大国,34岁,单身男性,九塘有限公司普通职员,月收入六七千元。作为第一个案子的证人遇害,推测死亡时间在周二凌晨零点到两点。同事邻居等稍有关系者均有直接或间接不在场证明——死者被害当晚处于公司周年庆,全体员工出席,宴会后相熟的同事之间又举行了酒会,几乎通宵,推断的死亡时间内大多数员工在参加酒会,少数离开者结伴而行,可以相互证明。所在小区有监控摄像。根据监控当晚死者于十一点出门,最后见到他的人是小区保安,但保安并未留意。根据同事所说死者为人礼貌周到但一般与人无深交,“很难想象他这样不起眼的人会招什么人恨”。死者死前因外出,请假未上班近半个月。
第三个事件,陆海洲失踪。
关于此事件手法已明了。陆海洲于一年前来到此城市,先后在三家单位打工。工作时间最长的在星源企业作为勤杂工。半个月前被辞退。据徐景明透露辞退是打翻水壶而与第一事件死者发生争执推搡所致,其余同事证实。后在东方零件加工厂工作,工作情况并不顺利。同事说他是“开朗但做事粗枝大叶”。
第四个事件,摩天轮坠落。
死者方辽,43岁,已婚,婚姻情况稳定,有一10岁女儿。S市中央医院外科医生,医术精湛,人称“黄金手术刀”。收入可观并处于稳步提升状态,生活条件优越。家人称死者于死亡前两日起即周四晚离家,一直未归,离家时精神状态恍惚,似处于恐惧之中。周六下午2点58分在景泰游乐园摩天轮上坠下,全身骨骼碎裂,内脏破损,当场死亡。死者体内发现大量酒精残留,胃中没有食物残留。遗书上“我为我的所作所为谢罪”指意不明——死者自十五年前进入中央医院工作后,手术从未造成无可挽回的失误,且为人和善友好。但有同事提到他似乎很忌讳提起他进入中央医院前的工作经历,“可能有什么不愉快的回忆吧……不过这都可以理解啦”。
关于遗书上的图章:园江帮的纹章。园江帮成立于60多年前黑白势力交错纷争的时期,当时几个下层的小商会,为了保护自己而集结起来,并吸纳了当地几个没落的暴力团伙,形成了园江帮。是S市现存最老的黑道组织之一。但不是最有势力的,甚至可以说,园江帮在成立后因为没有足够的依附势力和相应的财力,一直勉强维持生存,并且很少参与帮派争斗。也因此得以维持了半个多世纪。但十二年前,第三代帮主去世后,由其23岁的儿子江浩然接手帮派,园江帮开始崛起。园江帮开始依附于“叶清组”——要形容“叶清组”很简单,它曾一度是S市的龙头帮会,掌握S市及其周边的几乎所有黑道势力。至此,园江帮开始接手管理叶清组名下的几家小企业,并渐渐形成了自己的势力。直到现在,混黑道的人还都不得不承认江浩然是个人物,他在短短六年内,让园江帮完成了由不起眼的小帮会到颇有影响力的黑道组织的蜕变。唯一让人不理解的是,园江帮在建立起自己的势力并与叶清组了结一切利益关系,甚至在两家事务分开处理后,也没有完全脱离叶清组,仍然受其影响甚至控制。当年不少黑道上的人都认为,园江帮如果有意争取周围几家帮派,很大程度上可以拥有与叶清组抗衡的势力,并一举改变S市黑道的格局。但园江帮始终没有这么做,与叶清组在大的立场上完全保持一致。对此,江浩然曾对人这么解释:“你们都不了解‘叶清组’,要是园江帮选择与它为敌,那么现在就没有我也没有园江帮了。”这句话曾经让很多人感到震悚。但约两年前,园江帮突然在两天之内迅速撤出与叶清组有关的一切,彻底与其划清了界线。一年前,江浩然又突然辞去帮主之位,脱离了园江帮,现旅居国外,没有人知道他的具体位置。原本的二帮主吴震宇接手帮派,但随着江浩然的离开,几位帮派骨干成员追随他脱离了园江帮,并带走了他们名下的企业。在几个月内,园江帮失去了近一半的势力。之后,园江帮虽然又吸收了不少新的成员,重新一点点振作起来,但已不复当年的辉煌。总的来说,园江帮做事风格谨慎,即使在掌握着很大的力量的时候,也不曾随意使用暴力。
百里陌翻过纸,零零散散的资料有价值的大概就是那么多了……
“园江帮近期与城铁帮交往密切,似有合作关系。”最后一张纸上写着这么一句话。百里陌的手顿住了。
城铁帮,是近五年里发展起来的帮派。城铁帮发展速度非常快,短短几年就拥有了不容小觑的势力。作为一个比较接近一般人认知的黑道组织,城铁帮有着让人畏惧的暴力血腥和黑暗。帮主高天,是个手段非常老辣的中年人。因为他的手段,警察很难掌握完整的证据给整个帮会定罪,因此一直在一定程度上受制。
城铁帮啊……
百里陌翻身,望向天花板。眼睛深不见底。
她伸手摸索到手机,按出一个号码,拨得很慢,却又熟稔地像拨过千百遍。
响了两声电话就被接起来了,那边的人不说话,随电波传来淡淡的呼吸声。
“江浩然……”她顿了顿,“伯特,是我。”她吐字清晰,没有一丝生疏的意味。
“小姐?”园江帮上任帮主的声音里没有多少惊讶。他手机24小时开机,两部,一部手机上电话频繁,应付着各种往来信息,而另一部,只为了等这个女孩,等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会不会打来的电话。“现在你是唯一一个会叫这个名字的人了吧。”他颇有感慨地说,语气却是明朗。没听过他声音的人都很难相信一个曾经掌握了一个帮派的三十多岁的男人,会有这样开朗明快如少年的语调。
“……你知道吴震宇在你之后接手了帮派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百里陌直接砍断他的感叹,没有一点寒暄的打算。
“我知道,也猜得到。”似乎很习惯这种说话方式,但他声音沉了下来,很严肃的意味,“吴震宇……怎么说呢?做事相当谨慎有条理,比较有能力,印象里不怎么说话,没什么特别值得关注的地方……但我总觉得他是个有野心的人,俗话说得好‘话少的人都腹黑’嘛……嗯,确实很果断,也很有手段。不过根据我的了解,他应该也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当初就是因为猜到是他接手,才能够让他们几个带着企业离开……吴震宇不会赶尽杀绝。”
“是吗?”她不置可否。一年前确实没发生什么,但人是会变的……也许,一年前还没有触及他的底线……
“对了,我听说你……”他突然问,前所未有地严肃,“唉……没什么……”有些事根本不必问,过程不知道但最终答案已经太清楚了。他话锋一转,恢复到原来的明快:“S市现在要变成战国了吗?”
“还没有完全,不过已经开始了。”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S市的阴影里,暗流开始涌动了。
“是吗?那小姐你要成为齐桓公还是秦始皇呢?”他淡淡地笑,带着些期待与好奇。
“一统天下吗?”她语气里的森冷和淡淡的嘲讽让另一边的人一愣,“伯特,园江帮,要灭掉。”她的话冷硬如南极冰山上的岩石。
“我无所谓啊……我要的东西园江帮已经没有了,园江帮也早就不是我的园江帮了……”他说,有淡淡的感伤。
“那么,再见。”她没有挂断。
“喂喂!你打电话来到底是要干嘛啊?”他有些无奈,又突然变成了郑重,“还是那样,你需要的时候打这个电话,我随时开机。”
她没有接话,沉默地挂断。
这是你的承诺吗?伯特。
一个近二十平米的房间,没有窗户,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仓库。地上铺着木地板,日光灯明亮惨白。里面没有任何装饰品,只有一排一排书架模样的金属架子,刷着浅灰色的防锈漆,一排排齐整得像图书馆。架子上按字母的顺序排列着文件袋、文件夹和一叠叠的纸张,有的空置着,有的已经半满。资料,大量的资料。内容涉及很多方面,案件、新闻、人物调查、黑道组织……不是一般人能想得到的。
少年在里面穿梭,寻找一份Y打头的资料。
这是严子安的资料库。严士诚作为一名企业家,不喜欢收集名表名画,偏偏喜欢搜罗各种各样的资料,各种各样涉及到世界的阴影的资料,就像福尔摩斯收集的犯罪档案那样。他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收集,不惜花费大量的金钱甚至以身犯险,到他64岁的今天,资料档案的数量已经相当惊人。严子安就是受到了严士诚的影响。
严子安抽出文件夹,仔细翻看。
有人推门进来,不打一声招呼地。
严子安合上文件夹转身,眼里闪过冰冷锋利的光。
“子安,你终于也到要动用这些文件的时候了吗?”严士诚淡淡地说,语气温和。
严子安看着他,不说话。
“因为昨天的事,还是因为……那个女孩?”严士诚问。
“你监视我。”他的声音里结着冰,眼里染上了戾气。不然,严士诚不会知道他去了哪里。
“子安,这不用监视。”他语气里带着教导的意味,“””你昨天回来的时候,把口袋里的游乐园门票扔到了垃圾桶里,昨天游乐园发生了命案。那绝不是自杀,不是吗?同时,和你同行的大概率是同学,否则就不会约在游乐园而且用了这么久。你很少和同学出去,那么应该有吸引你一定要去的理由——要么是在意的人、要么是在意的事,或者两者都有。考虑到你前不久问我要的资料,大概率是和那个女孩子有关。那个叫百里陌的女孩子,是么?”
严子安冷冷地凝视着他,目光像是猛兽凝视着猎人。
“子安,不要试图接近她。那个叫百里陌的孩子,是个很危险的人!”严士诚严厉起来,整个人温润的线条骤然坚硬起来,身上浮现出难以抗拒的威严。
严子安面无表情,冷寂而凌厉,眼睛里的戾气透射出明显刻骨的嘲讽。很多人都以为严子安这样礼貌疏离的人不会流露出任何强烈的情感波动,但当你心中深藏着愤怒和怨恨的时候,没有人会吝惜嘲讽。
严士诚严肃的坚硬出现了一丝裂痕,他叹了口气,恢复了温和的长者的表情:“就算我说你会因此而死你也不会听我的吧。资料要复印的给管家……你碰到百里陌,把这个给她。”严士诚把文件袋放在架子上,转身出去,像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 *** *** *** ***
“准备好了吗?”
“是。”
“这个任务绝对不能失误。”
*** *** *** *** ***
“百里,警察局档案室失窃。”罗威早晨电话里对百里陌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百里陌等着他说下去。
“早上8点半左右的时候,一个民事组的警察去查一些档案,发现档案丢失了很多。清点下来一共丢失了103份档案,牵扯到大大小小的相关事件至少有120余件。这不是个小数目。”罗威顿了顿说,“”警卫昨晚12点及1点最后巡查的时候还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到现在还不明白是什么人为什么干的。”
“档案?”没有人会因为一时兴起而偷档案偷到警察局吧……
“目前还不清楚到底是有人要调查什么还是……”
“有没有还未电子化的档案?”S市至20年前的档案除了一些非常特殊的案例,已经全部录有电子档案备份。
“有,有很多,丢失的档案中超过一半是20年之前的老档案,并且丢失档案的摆放位置相当零散,内容也五花八门。做得很漂亮,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内部的人?”档案室虽然是警局数一数二的重要地方,但大多数非常机密的档案都不在那里——被盗的只是普通档案室,用门禁卡就可以打开,而门禁卡除了警卫室外每个正式警察手里都有。
“于婷说她的门禁卡一直放在抽屉里,抽屉每天离开前上锁,但昨天抽屉被撬开,门禁卡早上在档案室门口被发现。”
“……现场保持原样,我中午就过来。”
“百里陌。”严子安把两个文件袋递给她。出操时间,教室里就他们两个。
“严士诚让你给我的?”百里陌拿着那个牛皮纸档案袋问。
严子安点了点头,没问为什么。那个印章她果然是认识的。
档案袋封口上,印着一个火漆的印章:一把枪周围散落着几枚古金币,在中心很显眼的位置写着一个花体英文字“O”。美丽古老但不明所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它绝不仅仅是装饰那么简单。
她手指轻轻抚过那枚印章,唇边浮起意义不明的笑。
你也伸出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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